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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彭德雷，华东理工大学商学院副教授；兼任上海交通大学亚洲法中心研究员、瞭望智库入库专家，瑞士、澳大利亚访问学者等。
一、如果没有特朗普，是否还有贸易战
对于中美贸易战，特朗普无疑是一个刺激因素。有人提出要对特朗普开展精神鉴定，也有人甚至将其与“希特勒”相提并论。然而，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：如果没有特朗普，是否还有贸易战？如果答案是肯定，如果美国是希望中国未来顺应其要求的经济发展模式、进行结构性改革，那么对于接下来的贸易战则也要有一种长期的准备。
对于特朗普的个人因素，或可借助历史视角，通过纵向对比，观察历史人物在历史中的角色来看待这个问题，这有助于观察当前的中美贸易战。
二、特朗普政府究竟想要什么
对此，曾经与一位美国前白宫经济顾问交流探讨。据悉，目前美国政府决策的透明度似乎有所下降，甚至连很多美国专业人士都摸不透特朗普究竟想要什么?是3000亿左右的（中方统计2758亿，美方统计3752亿）逆差，还是11月中期选举的投票数字？无疑，这些都是特朗普想要的。但如果仅仅是这些，贸易战便是一个定量和短期问题。现在看来，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和乐观。
特朗普最想要的或是一种其所谓的“公平贸易体系”，这恰恰是一个长期、包罗万象、且难以满足的愿望，因为定性往往是一个抽象的问题，“何谓公平以及谁眼中的公平”，这都是问题。当前，中美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，形式上的公平却可能导致实质上的不公平。例如，当初的关税都是各个成员谈判达成，是各自加入WTO时承诺，若主张关税税率与美国一致，相当于改变了最初的承诺，同时，美国当初大幅降低关税水平，是因在知识产权和服务贸易部门获益。另外，WTO有针对发展中国家的“特殊和差别待遇原则”，这恰是为了落实实质公平的宗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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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前，特朗普贸易政策的反复性，与其周围不同派别的左膀右臂（如鹰派典型，纳瓦罗、莱特西泽等，温和派财长姆努钦等）也有联系；团队成员对出来中美贸易的态度差异，一定程度上导致特朗普贸易政策缺乏稳定性。
三、美国退出WTO，可能吗
近期，不少人士都在讨论“美国退出WTO”,事实上这并不是惊人的新闻（Breaking news），用美国财长姆努钦的话说，这是“假新闻”（Fake News），特朗普本人也予以否认。
特朗普说美国没有受到WTO的公正对待，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观察。一是与“设想中”的WTO相比较有一定差距；其二是与中国作比较，认为中国是WTO中的最大受益者，且认为WTO某些规则对中国难以凑效。
但是，还有另一个层面对比，美国也会考虑：即美国“退出前”与“推出后”自我收益对比。显然，美国退出WTO,收益下降的可能性非常大，因为美国不得不冒着失去主导全球贸易的风险，当然这也是其他WTO成员不愿意看到的。因此，从这个角度而言，探讨“美国是否退出WTO”，目前并不是中美贸易战下的优先事项。
相反，比较可能是特朗普政府在WTO之外进行一些“小动作”。这反而是更值得关注的一个层面，实际上这种迹象早就存在，例如，在WTO之外，开展TPP\TTIP以及TISA谈判，建立较高的国际标准，尤其是对国有企业施以严格约束，通过这种区域性的高标准来解决WTO长期解决不了的问题。
当然，后续一些WTO裁判案件的结果可能刺激美国，强化退出WTO的政治动机。例如，如果在“诉美国232国家安全调查”案件中，认为美国采取的措施完全不符合WTO规则（所以有观点认为，该案给WTO裁判者出了难题），以及WTO裁定“美国301调查措施案”完全违反WTO规则等，这可能加剧美国对WTO不满，进而给政治上的决断提供动机。
四、美国为何不满WTO，使WTO裁判体系面临瘫痪
WTO目前面临的最大危机是上诉机构法官的不足（相当于国内的二审）。争端解决结构曾经被誉为“WTO皇冠上的明珠”，是WTO最引以为豪的机制。上诉机构大法官的法定人数是7名，并且每个案件需要由3名法官审理，而目前法官只有4名，而今年9月将只有3名。受美国的阻扰，上诉机构一直无法补选，如果情况继续，一旦WTO上诉机构将陷入瘫痪，直接意味着WTO的权威大打折扣，意味着贸易纠纷的解决可能步入“一审终审”制。
美国不满WTO,阻止上诉机构法官的补选，最直接原因是其不满WTO认定其一项惯用手法违规---归零措施案（zeroing）。简言之，即美国反倾销调查机关在进行出口价格与正常价值比较时，出口价格高于正常价值时（“负倾销”）视为零，而出口价格低于正常价值时则视为倾销。归零措施人为抬高被调查企业的倾销幅度，使最终的反倾销税增加。
美国归零措施的逻辑，可以用生活中的一个比喻来形容。交警对超速行驶的处罚：即不管驾驶员之前车速多慢，判断是否超速是看驾驶员的最高速度，低于限速以下的驾驶归于零。
但是，在反倾销调查中实行“归零”，显然对出口企业不公平，因此美国在与其他国家的“归零案”中接连败诉（欧盟、加拿大、日本等都起诉过美国），美国认为上诉机构存在一定的越权解释，对其不满。
五、谁来判断中国的“市场经济地位”
据知情人士告知，替代国争端（DS516）案，俗称“非市场经济地位”争端案，不久前已经结束了最后一次开庭，将于2019年初公布裁决结果。本案对中国影响是系统性的，意义非凡。
显然，若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不被承认，对独立经营的中国企业不公平，会带来应对外国调查的成本，有些案件若被美国调查机关（美国商务部-DOC）弄成冤假错案，还需要到美国国际贸易法院（CIT）起诉甚至上诉，这其中会不会增加时间和人力成本。
不管怎样，从条约义务的角度而言，2016年后，入世议定书第15条部分条款到期，根据“条约必守”，中国主张在反倾销调查确定正常价值时，应使用中国出口商品的成本，不应再选择第三国同类商品价格。特别是当第三国企业与中国出口企业存在竞争时，很难保证第三国企业有意虚高一些数据，对中国出口企业极为不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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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问题，谁来判断市场经济地位，是美国和欧盟吗，显然不是，如果这样，中国或许永远都不可能获得市场经济地位。严格说，“市场经济地位”并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（对此，笔者至少写过5万字的论述，包括合作）。关于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问题，笔者与美国的一些资深专家有过几次交流甚至辩驳。因为在WTO规则体系中，并没有对“市场经济地位”的界定。目前有超过80个国家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，包括新西兰、瑞士等发达国家，但美国和欧盟却未予承认，这也是为何中国起诉美国、欧盟的原因。原因之一，或许是美欧想借机从其他方面获益。
不管怎样，可以确定的是， 2019年该案的裁决都是对中国企业待遇的一次改善，关键是程度问题。但是，需要警惕的是，如果裁决对中国有利的程度超出欧美的预期，他们仍有可能采取其他的一些方法（如欧盟最近引入的“市场扭曲”的概念），换汤不换药、“旧瓶装新酒”，使得中国企业在接受反倾销调查时处于不利地位。如果真出现此类情况，则需要向WTO起诉，通过诉讼的方式压缩欧美国内政策的空间。
六、为何只是针对中国
难道只有中国有产业补贴和政策干预，难道其他国家就是完全意义上的市场经济国家吗？显然都不是，和其他国家，尤其是新兴经济体（巴西、印度、俄罗斯等），在很多方面可能都不如中国开放，哪美国为何只和中国过不去，只和中国打贸易战。
以知识产权为例，从《我不是药神》的影片中，又可以看出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水平远远超过印度。因此，这其中有两个客观原因，一是中国对美国的出口远远多于其他国家；二是美国在中国的投资远远多于其他国家，但美国其中的战略意图也是很明显。
对中国而言，出口仍然拉动经济的三驾马车之一，后续需要重视扩大内需以及发展与其他国家的经贸往来；同时加强与其他国家的合作，防止出口和技术过渡依赖美国。
七、贸易战结束前，还能做什么
当前中美贸易战有恶化趋势，但是相信终会有结束的一天。美国很多本土人士并不赞成美国发起贸易战，甚至有些智库机构建议“特朗普停止现在所做的一切”，但目前尚看不出效果。对中国而言，当前仍有一个可虑考虑的补充机制：启动商界以及学术界等民间对话，主要基于以下原因：
1. 美国本土很多人对特朗普当前的政策不并认同，包括企业、知名研究机构和学者等，开展商界和学界对话，具备民意基础。
2. 商界和学术界对话，存在时间优势、专业优势，容易充分沟通，且对彼此间的核心关注有更多了解。
3. 区别于官方外交谈判，商界和学术界沟通没有成功与失败之说，对话几乎没有压力，反到能够达成一些效果。
八、中国出口美国钢铁只占2.1%，美国为何还要抓住不放
今年年初，美国发起232国家安全调查，对钢铁和铝征税。事实上，2017年美国进口中国钢铁的比例只有2.4%（位居第十一位，如下图），出口不多的原因是钢铁出口已经被此前的“反倾销、反补贴”高关税挡在门外。为何中国出口数量如此少，美国还要不顾盟友的利益，强打这张牌。
（An Investigation Conducted under Section 232 of the Trade Expansion Act of 1962）
由于中国钢铁产能占全球近50%，特朗普认为许多来自第三国的钢铁进口是源自中国。如，欧洲和加拿大等第三国对进口自中国的钢铁，稍作加工便出口到美国，美国此次连加拿大等盟友都不放过，意在对中国的钢铁出口“釜底抽薪”。
为此，目前有人提出，后续针对美国对中国的征税产品，可以考虑采用类似的方法转到其他国家进行生产，这是其中的一个路径，不过需要警惕的是美国是否会采用类似对“钢铁和铝”征税的方式，开展广泛打击。
九、“枪炮作响法无声”：贸易战还需遵守国际规则吗
“枪炮作响法无声”！近日，WTO副总干事艾伦发表了“冲突时代的法治”的演讲，在暂且的冲突时代，让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国际法治的光芒。中方提出绝不打第一枪，也是体现出对国际法的遵守。即便面对目前形势，中国目前的反制措施主要是以国内法和国际法为基础，进行复制。例如，在WTO起诉，尽管是作为一种辅助措施，但是仍然需要，至少在道义上占据一定高度。
与此同时，因为中国还需要和其他国家发展贸易关系，需要给其他国家以预期，尤其是中国在发展“一带一路”，只有维护多边体制，维护国际法治，才能给世界其他贸易伙伴提供预期，这样其他国家也容易接受因中美贸易战，中国释放出的合作空间。
十、如何解决战后遗留问题
贸易战没有赢家，只有伤害。这次贸易战中国完全是被迫的，目前采取的措施也是“以战止战”。贸易战之后，一是经济和贸易的逐步恢复；二是规则体系谈判。贸易战只是暴露问题，最终解决问题或许需要靠贸易战停战之后的规则谈判。因此，需要提前准备好战后结束的谈判方案，包括各个领域、部门的谈判出价、要价和谈判底线，这需要提前开展一系列评估工作。例如，中国在未来国有企业规则谈判上，有多大的释放空间；未来各个领域的开放程度；知识产权保护的力度；中国可以要求美国在哪些方面做出让步等。
